善摄生者,以其无死地
出生入死。
生之徒十有三;死之徒十有三;人之生动之死地,亦十有三。
夫何故?以其生生之厚。
盖闻善摄生者,陆行不遇兕虎,入军不被甲兵。
兕无所投其角,虎无所措其爪,兵无所容其刃。
夫何故?以其无死地。
——《道德经·第五十章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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出生入死
人生的问题,林林总总,似乎说不清也道不尽。实际上,人生最根本的问题只有一个,那便是生死。弄明白了生死问题,其他问题,都不再是问题。或者说,人之所以痛苦烦恼与困惑,大部分的原因在于没有理解生和死。
既然谈到了要理解生死,首先一点,要诚实,不可以对这个问题弄虚作假,引入虚妄的死无对证的假设来自欺欺人。在忠实于自己心智的前提下,然后才能谈生死。
大部分人谈论生死,都选择了自欺欺人。用虚妄的彼岸之物把生死遮蔽掉,也同时蒙蔽了自己的心智。
在生死问题上的自欺欺人,有的人是因为恐惧,有的人是因为偷懒,还有的人则是被人蛊惑。这些人,把自己糊弄了一番,便单方面宣布成功解答了生死的终极问题。生与死,并不存在这些人所说的此岸和彼岸,因为生和死都是同时发生的。它们只是一件事的两种状态。
任意时刻,根据你的不同抉择,既可以出生入死,也可以出死入生。忠实于自己,敞开自己,给心智解蔽,放下恐惧和懈惰,那就可以进入下一个环节:剖析生死。
人为什么会生,又为什么会死?生之前在哪里,死之后又去了哪里?生向着死运动,是不是死也在向着生运动?这里面的深层机制到底又是什么?
中国人认为,人在生之前是虚无,死之后又重归于虚无。生因为动,而趋向死;死因为静,而趋向生。生为死之徒,死为生之始。这便是生死相徒的道理。(徒,就是徐徐而动,走走停停的样子。)
就好比海洋里,有很多波浪。浪花被溅出水面,为生;浪花落入水面消殒无踪,为死。浪花被溅出之前,它就是海洋的一部分;它落入大海而消殒,则再次化为海洋的一部分。
这个海洋,就是生的来处,和死的归处,它的名字叫做道,叫做虚无。生命就好像浪花一样。当它跃出虚无,便是出生;当它消殒重归虚无,便是入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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生之徒十有三;死之徒十有三;人之生动之死地,亦十有三
这句并不是讲,十个人里面,有三个死的,三个活的,还有三个活的一动弹就会死。也不是讲,十个人里面,有三个长寿的,三个短命的,还有三个长寿的,一动弹就会变成短命的。人生的夭寿问题,只是生死问题下面的一个次级小问题。这句话讲的是一个人身上的三重生死机变。
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,发生在他身上的趋生运动有三分之一;趋死运动有三分之一。还有三分之一,是因为不善于摄生,把原本趋向生的运动,导向了趋向于死,也就是我们通常说的:作死。
徒,它的本意就是步行。理解中国传统生死观的关键,就在这个徒字上面。在这里,徒不是作为指某某一类的人的名词,比如学徒,而是一个动词,比如徒步。
每个人出生到世界上,都有自己的天命,也就是自然寿限。这个自然寿限也叫天年,古人认为人的自然寿限理论上为120岁。可是绝大多数人,都不能活满天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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夫何故?以其生生之厚
这一切都是因为什么而造成的呢?为什么大多数人,只能活几十岁呢。这里面的关键,在于“人之生动之死地”,也就是作死。
再次回到那片海洋。在海面上,一片涟漪在荡漾着,波纹很慢,但是却荡漾了很久。随着风越来越大,涟漪变成了波浪,运动的越来越快,但是每一个波浪的存续时间,却越来越短。风更大了,波浪变成了惊涛骇浪,浪花飞溅,每一滴浪花,飞溅的越猛烈,存续的时间就越短。
人的生命运动有两重:第一重,是道生人;第二重,是人生事。这第二重,便是生生。事情越多,越刚猛,越激烈,那么这个“生生”就会越厚。
比如明明可以好好睡觉,非要熬夜;明明没事,偏要无事生非;明明吃饱就好,就要大吃大喝脑满肠肥。恬静的生命,在这些无尽的猛烈折腾中,像浪花一样,越猛烈,存续的时间就越短。
《道德经》第四十三章“以天下之至柔,驰骋天下之至坚。”第七十五章“坚强者死之徒,柔弱者生之徒。”这两句话,则是反过来,说有道之人的活法:出死入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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盖闻善摄生者,陆行不遇兕虎,入军不被甲兵
所谓善摄生者,便是能够出死入生的那些人。在生死相徒的原理中,人之生动之死地,那么也可以“人之死静之生地”。
和大多数人理解的完全相反,生命不在于运动,而在于恬静。这里的恬静,也不是躺平。什么也不做的躺平,在过去,被称为废物。恬静,说的是正静明虚,顺其自然。好好吃饭,好好休息,好好谋划经营人生,避免不必要的折腾,避免身体和心神的过用。
所以说,这里的“人之死静之生地”,不是指生命本身的死亡,而是指开“其兑济其事”的第二重“生生”的终止,让生命重新归复于虚静,重新扎根在道中,汲取生命之母的滋养。
人生其事,则必起纷争。小纷争,角斗,到再大一些的纷争。张牙舞爪的争斗,上升到了你死我活的生死之争,用兵杀人盈野。兕虎之斗,甲兵之斗,都是生生之厚把人带入了死地。
而善摄生者,则是反其道而行之。他们会“塞其兑,闭其门,挫其锐,解其纷。”把自己从死地里拉出来,选择出死入生。生命那么宝贵,把它用来和人角斗张牙舞爪的拼命,甚至是生死相搏,岂不是辜负了生命。
所以,善摄生者在日常生活中,会选择不会和人发生纠纷和争斗的上上策。如果实在遇到了避不开的祸事需要用战争手段来解决,他们也会倾向于选择不战而胜的上策,而不是选择以命相拼的下下策。
兕(sì),类似犀牛的带角瑞兽。从带角的吃草动物式的意气争斗,到老虎这样肉食的猛兽之争,再到荷枪实弹的人类战争;从拳脚相加,发展到了流血冲突,再到刀兵相见,则是纷争和冲突升级到了生死相搏的不可收拾的地步。一步步的,把生命陷于越来越糟糕的死地。
那我遇到有人用刀来捅我怎么办呢?生死观,解决的是形而上的问题。如何与敌对抗,战而胜之,讲的是形而下的战争问题。
如何在战争中战无不胜,需要在《道德经》的指导下,掌握《孙子兵法》《六韬》《三略》等等战略战术理论,打好扎实的物质基础,比如强壮的身体,精良的装备,充沛的兵员,充足的后勤,充分的支援,战而胜之。
具体的战术原则,则是《道德经》第三十一章所讲的:“偏将军居左,上将军居右。”左拳虚掩,右拳奇袭;疑兵大张旗鼓,主力乘虚而入。四渡赤水的战役,便是最好的范例。关于如何进行军事斗争,我们以后再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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兕无所投其角,虎无所措其爪,兵无所容其刃
这些冲突和纷争,由何而来?皆是因为“人之生动之死地”而来。只要开泄了生命的精神,那么生命就会选择在外部世界里面第二次表达自己。济其事务,逐其功利,所有的人,都将生命投向了这个名利场,他们就会把人生变成了一座斗兽场。
如果反回身,从这个斗兽场里面走出来,将精神重新内守闭藏于生命。一旁看着这座斗兽场,看里面的血肉飞溅,听里面的恐怖惨叫,不由得会感叹,那么多年轻而美好的生命,因为一些身外之物,而灰飞烟灭。
那些斗兽场里的野兽和角斗士们,会冲出斗兽场来追逐场外的人吗?他们不会。他们的角,他们的爪子,他们的利刃,都是为斗兽场而生。也只能在斗兽场里面使用。这些尖角,爪子和利刃,都不会投向斗兽场之外的地方。因为投向那里,又争不到什么利益。
生生之愈厚,斗争之愈烈。斗争之愈裂,死地之愈深。死地之愈深,则生命愈不可续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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夫何故?以其无死地。
为什么善摄生者可以避开那些危险的可以置人于死地的尖角,利爪,和兵刃呢?因为他们把自己置身于了那座斗兽场之外。那座斗兽场,名字叫做死地。
人只要出离于生命,把精神投向外部世界,便会加入这座斗兽场。这是一条选择了出生入死之路。死地便是最后的归途。人与人的纷争,人与世界的纷争,都在消耗着彼此,尤其是自己的生命,将原本宝贵的生命,一点点的导向死地。
我们在《商道经略中的时、局、势》一文中讲过:“每一个层面的问题,都是由更高的层面所塑造和导致。这个就是华夏思想的思维特征。如果不能站在更高的层面来思考更低一级的层面,那么就根本无法解决更低一级的问题,甚至都无法理解。”
孩子沉迷游戏,与游戏和游戏背后的资本争夺以以时间计量生命,和以金钱计量的物质财富;孩子忽视父母的关怀,一味计较批评责备中的不尊重和被轻视;夫妻相互指摘,无视更重要的家庭建设。这便是将自己投入了那片死地,陷入生生之厚。
“凭什么?”“为什么要让步?”希望每一个强势的孩子,强势的家长,都可以记住:“坚强者死之徒,柔弱者生之徒。”柔弱,不是懦弱,而是厚德载物。
人人都知道生命宝贵,但是世间的真正的贵生者却少之又少。从死地逃离出来,收回精神,复归于生命本身,并把生命根植于大道,抱神以静,守一不离,从而可以长生久视尽其天年。能做到这样的人,又能有几个呢?
生命并不在于运动,而在于虚静。人之生动之死地,是选择走向了一条出生入死之路。相反,则能静之生地;这是选择走向了一条出死入生之路。唯有出死入生,才能无死地。
出死入生的生死观,并非是说,人要能把握掌控自己的生命,避开世间的是非和灾祸,只能像个植物人那样的活着。而是说,只有出离那个充满纷争的斗兽场,从外部命运的沉浮中超然的转回头,和自己的生命面对面的对话,才能直面生死,理解生死。
知生死之所出,知死生之所去,知生生死死之所由。才能成为一个善摄生者。摄生之道,在于虚静,而非动入死地,亦非堕入僵死寂灭之境成为一个活死人。
静中有道,静中有生,静中有汪洋。圣人,静中观天地,静中取天下。